吃,本是世间一切动物生存的本能。但是人不仅视为本能,还通过智慧,将“吃”演进成了享受甚至一些人人生的终极目的。一个萝卜,人饿了,把它吃了,是谓生存。把它刻上花,好看又好吃,便是饮食艺术。不光好看好吃,还要用赏心悦目的碟子盛了,在幽幽的环境慢慢地品,就成了文化。倘若阅尽人间春色,且味蕾发达,逻辑能力强,说得出此萝卜的味儿与彼几十种萝卜的细微不同,便可涉嫌美食家了。那么,“吃主儿”是什么呢?王敦煌先生的定义是——“吃主儿”就是吃过见过、好吃会吃、会买会做的人。美食家似乎可以称之为“吃主儿”,其实不然。“吃主儿”必须会买、会做,然后才是会吃。
原来,“吃主儿”,就是“吃过见过,会买还会做会吃”各种“萝卜”的人。
王敦煌著,三联书店新近出版的《吃主儿》,就是一本专门介绍“吃主儿”的书。
《吃主儿》当然也介绍美食,但与记录菜之做法及口福阅历的“芸芸众书”不同,它注重的是“美食”过程中的情趣。正所谓李渔《闲情偶寄》中说的:“行乐之事多端,处之得宜,各有其乐。”美食家在乎的是终极目的——一箸一匙之间;《吃主儿》则将美食家眼中烹调的辛苦过程视为精神享受。好比中国人吃饺子,调馅儿擀皮儿N个时辰,吃起来不过十来分钟--重在咂摸闲适的心情或者体味亲情的温馨。
翻开《吃主儿》,单看那目录,就已能令我等俗人口涎横流。什么“炭墼子红烧肉”,什么“红糟煮黄蚬”,什么“羊肉喂汆酸菜面”。且慢,如果您看书仅止于口水,便辜负了作者的用心。当定睛看到“张奶奶买菜:看着买”,“玉爷带我采野菜”,以至“最容易学会的是你最爱吃的菜”“走菜的学问大了”,才会渐渐悟及真谛,作者笔力所指的,是烹饪过程中的文化情趣乃至对人生的参悟,对一种优雅生活方式的宣扬。
有些章节让人颇有印象。在《当“吃主儿”容易吗》一节,作者写父亲因家中烤箱坏了,不怕麻烦搅尽脑汁“土造”了一个——买来一大一小两口铁锅,大扣小对在一起,再请黑白铁门市部打制一个正方形的烤盘,架在锅里。然后把这具自制烤箱架在煤球炉上,配上自己“研发”的各种佐料,以文火制作“烤野兔”。而且“约摸两小时,其口感以及烤制的质量和以前用烤箱所烤的无一不同。”
无疑,“研制”烤箱,意趣甚浓;烹“烤野兔”,心无旁骛;享用美食,大快朵颐。整个过程有趣愉快死了,人不健康才怪。这里,请读者特别注意:
一是年代。作者的父亲自制土烤箱对吃一丝不苟的时候,当是“文革”中70年代初,彼时尚有如此闲情逸致实在难得。
二是作者父亲是谁?原来是出身殷实之户,著有《锦灰堆》一二三“堆”等文化著作的“京城第一大玩家”,今年虽已届九二高龄却能思维敏捷口伶齿俐的王世襄。这也正应了那句俗话“祖做三代官,学会吃和穿”。不然,作者王敦煌哪能那么“见多识广”呢?不似半路和尚写得美食著作,只热闹而已。人家那可是打小耳濡目染浸入骨髓的“真懂”。书中的两位制作美食的主角儿——玉爷、张奶奶便是作者家道中落“剩下”的佣工。
口腹之欲乃人生大欲之首。所以,无论古今,从来不缺写美食的文字,即使兵燹不绝的现代。周作人、梁实秋、钱钟书等人的名篇,至今回想,除体味其文字之美仍要满口生津。改革开放后,从禁欲到“重欲”,陆文夫的小说《美食家》,汪曾祺的美食散文伴随了许多“美食家”“吃主儿”的成长。歌舞升平,世象浮靡,美食著作更似雨后蘑菇。虽说各有侧重,但够品位的不多。1991年出版后又再版的台弯刘枋女士的《吃的艺术》算一本,《吃主儿》也算一本。
如今,可说是“吃主儿”遍地的时代——穿行于酒肆饭庄,兜儿里有闲钱者,似乎都可自诩;如今,图书店摊,也是“吃主儿”遍地——与上述呼应,各类美食图书空前得多。只是,够品位的美食书,不应是“美食”的简单臃塞。阅读“美食”滋味,同时还能让人品出人生滋味人生况味的,才算上品。
“美食家”固然是一种境界,但距离寻常人实在太遥远了。日常生活中,当当“吃主儿”,把生活弄得有情有趣有滋有味更为重要。“吃主儿”义在过程,在体味,在愉悦,在享受,在淡定,在彻悟,在乎从容不迫。《吃主儿》所述的,是一种平民够得着的人生美学境界。
不过,王敦煌先生的文笔有逊其父,当是此书火候稍欠的一个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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